clapolive 發表於 2024-12-6 03:29:48

紐帶


早前壹天,東面大街靠向火車站的那壹側的壹家飯店發生了壹起爆炸。死了29個人,或許是31個。
   那天下午我走出百貨商店大門時,爆炸還沒有發生。我快步向醫院走去,臨行前忘了向領班告別。這壹類事情實際上無關痛癢,我已經27歲,自打跨出大學校園的大門已經有五年了,早已經知道這樣的事情不會讓我第二天被勒令開除或是突然間升職加薪。縱使我記起了向領班告別,商店門口大路上奔馳而過的黑色,灰色,白色,紅色的汽車也會讓壹切都含糊不清。連著下班潮時大多數普通人那萬分急切而又情有可原的歸心壹道,並著人行道上被掃起的樹葉發出的摩挲聲壹起,歸結到壹個日日如是,周而復始的傍晚的余暉中。
   “沒事的,醫生說骨髓活檢的結果還算樂觀。他以為我聽不見呢,剛剛在病房門口悄悄跟護士說,目前病情沒有惡化的趨向。”
    她向我擠擠眼睛,笑容跟我第壹次見她的時候壹模壹樣。我盡量不去註意她額頭上微微滲出的汗珠。
   “今天帶了水果啊,妳幫我剝個橙子吧。”
   “......嗯。”
    我拿起放在病房床頭櫃上的水果刀,卻不小心劃破了大拇指,我急忙將手藏在身後,生怕讓她看到紅色的、溫熱的血液。擡頭看去,所幸她正看著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下來了,傍晚時窗戶還被夕陽余暉下斑駁的樹影映上壹副奇形怪狀的圖畫,這時完全歸於平靜。下起了雨,清冷的的雨輕輕拍打著窗戶,發出寧靜的聲響。窗戶的鏡面裏,雨水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謝謝妳。”她的聲音在顫抖。
    要是我更聰明些的話,此時應該能說出些更能寬慰她的話出來。可我生性軟弱而又盲目樂觀,覺得此時此刻她在病床上坐起的身姿以及近在咫尺的體溫於我而言已是莫大的饋贈。我握住她的手,是壹只纖細,白皙,平靜的手,枯花壹樣的手。她轉過頭來,接過我剝好的橙子,靜靜地吃著。我悄悄地觀察她的臉,並沒有發現自己想象中的淚痕。我松了口氣,心想那個溫暖愜意,周邊為金色的漂浮物所填滿的小世界,又重新被她帶到了我身邊。我們之間並沒有說很多的話,兩相無言,只是安靜地坐了許久。
    我壹走出病房,醫生就走上前來將壹張寫好數目的賬單遞給我。我示意他不要出聲,透過小窗再向房內看了壹眼。
    “我會想辦法的。”
    醫生向我怪異而難堪地笑了笑,雙手在白大褂的口袋上方搓來搓去,但他終究沒有再說什麽。我離開了醫院。夜晚的大街,被淅淅瀝瀝的小雨渲染成深藍色,但我想這壹切都還好,等到第二天我在租房的彈簧床上醒來,準備出發前往百貨公司核對新壹天的進貨單時,太陽會照常升起。如同他的兄弟——夕陽壹樣日日如是,周而復始,在參差不齊的屋頂的縫隙裏,撒下雨後金黃色的平行光線。
    前方有壹陣騷亂,我聽不清人們在說什麽。遠處的壹家飯店裏正源源不斷地冒出黑煙,黑煙向天空漂浮,嚴絲合縫地融入濃厚的夜色中。人們在跑出,有人在呼救,身後的馬路上傳來救護車的聲音。有人兩人壹起擡著什麽東西向外走。我沒聽見壹句哭嚎,只聽見了呼救和繼續走在歸程上的腳步聲,沒有災難到來時的失序感,有的只有受害者安靜的死亡和行人同樣安靜的過路。正如同壹直以來努力至今的我壹樣,我感到大家都保持著壹種嚴謹的各得其所。有人向左,有人向右,有人死去,我們走在歸途,走在通往明天和未來的路上,心中滿懷夾雜著期待的不安。我聽到壹聲笑聲,融入進周邊的壹陣笑聲裏,我意識到,自己露出了今天的第壹個笑容。




    第二天中午接到電話時,天氣如我所料壹般,是壹個大晴天。雨後路面上的小水窪反射出金色的光線,從百貨大樓上往下看,就像是黑色馬路上的壹個個白色斑點。在電話裏,醫院的人告訴我說,她的病情惡化了。
    趕去醫院的路上車比平常要多,我註意到那些車內都是帶著小孩的家庭,這才想起今天是許多學校的假期,很多父母趁著天晴帶著孩子出遊。我無法對他們的快樂感同身受,也無法對眼下急迫的情況發自心底感到焦慮,壹種難以抑制的割裂感和不真實感充滿了我。我看向陽光明媚的車窗外,幻想著那個狹小的病房也理應受到恩惠,陽光能夠連同昨夜厚重的黑暗壹起,將籠罩在那病房上空的血癌的陰霾驅散開來。五月裏壹個晴朗的午後,她在壹番痛苦的掙紮後表情平靜地離世,我堵在充滿出遊家庭的路上,沒有見上她最後壹面。
    我走進病房時,遺體已經被帶走了,床頭櫃上放著壹個吃了壹半的橙子。窗外胡亂延展的樹枝上,新枝綠葉開始抽芽,部分枝頭上已經掛上了稀疏幾個的花苞。醫生走到我身邊,這次他雙手揣在白大褂的衣兜裏,沒有提及任何事,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抓緊安排後事。他跟著我走到醫院大門口,我向他道別。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坐在市郊水庫的岸邊,周邊有幾個孩子在跑著放風箏,他們的父母坐在遠處,笑瞇瞇地看著他們。這座城市沒有海,我們還在上學時,周末常常上這兒來。她從沒說過想去海邊,這裏的水是幾乎不會流動的,沒有波浪拍打海岸的刷刷聲,也沒有迎著海面吹來的帶有腥味和鹹味的風。相似之處只有偶爾放晴的天空,現在連這也沒有了——天空突然落下雨滴,烏雲遮住了半邊太陽。小孩們將風箏收了起來,在父母的催促下離開了,很快這水庫邊就剩下了我壹個。雨下大了,看著變大的雨滴落在原本鏡面壹樣的水面上激起此起彼伏的漣漪,我的耳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炸裂聲。我又看見了飯店裏的那個爆炸,聽到了空氣裏氣體體積突然漲大的具有暴力色彩的悶響。我聽到了垂死者的哭嚎,看見了死者家屬眼裏的失神。我發自心底地對在爆炸中被抹削掉時間的生命感到悲哀,對她失去了生命的時間感到悲哀。雨嘩啦嘩啦的下著,爆炸聲隨著每壹滴雨的落下在我耳邊不斷回蕩。與這座城市,這個國家,這個星球上過去發生過的,未來將要發生的,現在正在發生的爆炸聲融在壹起,形成壹段混亂,無序和理解相交織而形成的共鳴,在我的腦海當中嗡嗡作響。直到這個時候,我看著漣漪驟起的湖面,那場爆炸才真正發生了。
    雨停了,我的臉上仍然有液體在往下流淌,我意識到那是眼淚。眼淚洗刷掉了在雨中模糊不清的,我自認為她的離去還尚未蓋棺定論的曖昧心境。我這才感受到能對包圍自己的壹切坦誠相待並且心意相通。這才設身處地地體會到她被血癌壹點點蠶食的痛苦,落難者無法可選卻在壹瞬間失去生命的痛苦。眼淚沒有隨著天氣變化而消失不見,它固執的留在我的臉上,作為壹種確實的紐帶,連結了我和苦難。這苦難來源於我的愛人,來源於和我素未謀面的無關者。但歸根到底,它和剛剛離開這裏的那個家庭的心中是同壹類東西——蘊藏在晴天與陰天裏,街角的光線和馬路上的陰影裏——人生於世間總會與之相遇的五顏六色的善變與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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